2023-08-17 11:22:47

□逄春阶

第七章 公冶令斓·枣红马

【资料图】

“十二叔，马能洗澡吗？马会洗澡吗？”

那一个黄昏，在牲口棚里，我看到你四大娘手里提着德泽的两只小鞋子，在场院里，走一步喊一句：“德泽，回来吧；德泽，回来吧。”这是你四大娘在给德泽叫魂。你四大娘气喘吁吁地连走了两圈。

往回走了，她来到马厩那里，摸着枣红马的头，摸了又摸，嘴里喃喃着，一边哭，一边从大襟褂子里摸出一把豆子撒在马槽里。你四大娘说：“枣红马啊，你当德泽的干爹吧，叫他过年来给你磕头。”第二年大年初一，下雪，你四大娘领着德泽来给干爹磕头，干爹还伸出头来，让她摸了摸。

你父亲骑着枣红马在西岭上的庄稼地边狂奔，这是下雨天里，大有庄的一景，也是周围村庄的一景。你父亲光着膀子，骑在马上，他不时呐喊着，头发如一簇黑色的火苗。他挺直身子，嘴巴上的烟卷儿，远看像烧煳了的地瓜把儿。我爱吃秋天你父亲在野地里烤的地瓜，捏着烧煳了的地瓜把儿，你父亲会扔出很远很远。你父亲还在枣红马脖子上挂了一个铜铃，马飞跑时，铜铃被密集的马蹄声掩盖，而当马慢跑或者溜达的时候，铜铃声清脆地能传遍整个西岭。

枣红马会拉车了，我觉得枣红马显得矮小了，两眼好像没睡醒，给人懒洋洋的感觉，马鬃也不顺溜，落了一层土。你父亲驾车，到西岭运肥。你大哥德乐野，在马车收工的时候，他等在西大路沟那儿，看到你父亲赶着马车要下坡了，就跑上去，跟你父亲嘟囔了几句，你父亲竟然笑了。你大哥一招手，躲在大路沟里的孩子呼啦就都爬到马车上，车厢里坐满了，叽叽喳喳。一群孩子，一匹枣红马，一个赶马车的汉子，还有柳树、槐树、杨树、榆树、梧桐、紫穗槐上的此起彼伏的蝉鸣，远处是一缕一缕散漫的炊烟，天上一沟一沟的弯曲的白云。我经常回忆这个画面，有时就把它画下来。

你父亲自己喝酒，也偷着给枣红马喝。别人不知道，只有我知道。枣红马喝酒也上瘾，闻着酒香，它的四蹄不停地乱踢。你父亲和枣红马喝酒，还絮絮叨叨，马好像也听懂了你父亲的话，有时点头有时摇头。慢慢地，枣红马已经听懂了你父亲的指令，哇哦，哇哦，呜呜，叽叽，歪歪，你父亲的命令五花八门，很随意，但枣红马心领神会。我不爱看枣红马在你父亲面前低眉顺眼的样子。

你大哥公冶德乐老咋呼：“十二叔，跑快一点，跑快一点。”你父亲呢，眯着眼，抱着鞭子，仿佛耳聋了，不紧不慢随着枣红马的步子。你大哥嗖地跳下车，拽一根毛谷缨，把叶子撸了去，用毛谷缨去搔马屁股上趴着的苍蝇。你父亲让德乐坐好，德乐不听，毛谷缨撤回来，去搔你父亲的耳朵，你父亲一晃膀子，把德乐掀下了马车，你父亲嘿嘿的头一摇，格吧格吧响。

民兵连长叼着烟袋过来，看到一车的孩子，倒没发脾气。只是喊：“令然你听着，公社主任王德厚后天要来看枣红马，你明天得让马学会耙地。”你父亲不作声，他近乎吼叫了：“拉车，耙地，他还不让枣红马会包饺子、掰玉米？！还不让枣红马生孩子呢？！还不让枣红马给你当爹当娘呢？！”孩子们也站在车厢里起哄：“就是，就是，就是。”

你大哥德乐最不安分，他问你父亲：“十二叔，马能洗澡吗？马会洗澡吗？”你父亲回头朝德乐一笑。

本来马车要到牲口棚了，你父亲鞭子一挥，枣红马顺坡下去，直接停在了浯河边。等着孩子们开锅里下馉馇一般扑通扑通跳到河里时，你父亲也把车卸了，一拍马的屁股，枣红马迈开步子，几步就冲到孩子们中间来了，枣红马激起一排白色浪花。孩子们大呼小叫着围着枣红马，一齐把水泼在马身上，枣红马周围是一片一片涟漪。枣红马在河里站着，蹄子下面是柔软的细沙子。浯河边上的柳树歪斜着黑影子，密实柳叶里的包着的蝉鸣，越发地起劲。枣红马站在水里，它的嘴巴贴着水面。你父亲远远地，把自己平躺在水面上，像一个木排。德乐钻到河底，挖了一块黑泥巴，扔过去，你父亲一下子钻到了水里，等钻出水，一口喷出来的急水，把德乐呲得哇哇大叫。

坐枣红马拉的车，跟枣红马洗澡，这群孩子都写到作文本里。题目几乎一样，《最难忘的一件事》。我那时还当了半年的代课教师。我看到了那些作文。山村里，没有新鲜事儿，一天到晚，就是老一套。枣红马给每个孩子都带来快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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